(自我同一性)
某一語言的規則不是為了操該語言的人
而是為了學習該語言的「外國人」而想
出來的。
-- 柄谷行人,《作為隱喻的建築》
(自我同一性:就是個性與群性的鬥爭?)
0.
基本假設 (1):
同一性並非意味著他人與自己相同,而是指「適合於我則適合於萬人」
這樣的想法。在後者中,他者最終將被內化在自我之內。
基本假設 (2):
他者性奠基於對於無法再化約的他者的承認。
基本假設 (3):
Freud 說,自戀者只是冷淡對待醫生說的話,他們不受治療的影響,無
法產生移情作用(cf. 《精神分析引論》)。我們可得出Freud 的兩個
假設:(1) 「冷淡」在Freud 那裡不是一種情感,相反地,它是一種「
空無」;(2) 移情之所以能夠成立,是因為移情者把他人(或其他客體
)當成可以灌注情感的對象,而不是一塊石頭。因此,能夠移情的先決
條件,並非是存在有客體,而是存在有客體成為情感灌注對象的可能性
,一種隨時等待主體進入的狀態。
綜上,自戀者所認識到的他者,並非來自於無法收斂為自我的他者,而
是「不」收斂為自我的他者。
1.
想像一些最極端的例子,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 ,或
paranoid schizophrenia。
他們的世界非常ego-centric、idiosyncratic,難以理解,他們也難
以體會他人的感受,與他人的交流是單向的。
起初,NPD 不會知道自己是NPD 。他們是在與他人的相處中才知道自
己自戀的那一面,換句話說,NPD 不會知道自己的文法規則,是在他
人習得NPD 這門外國語之後,反過來告訴NPD 他的文法,NPD 才知道
自己運作的規則。心理治療,是治療者修習外國語的過程,好在書店
與圖書館有很多參考書、速成法,有錄影帶可以觀看,研討會可以參
加,願意多花點錢的話還會有督導(所以如果你沒有先讀過「心理治
療實戰手冊」這樣的文法書,就只好自己歸納 NPD的文法結構)。
NPD (以及paranoia)畢竟比例稀少,你我都不是NPD ,所以並非沒
有瞭解他人的能力;然而,也常常有不被他人理解也無法理解他人的
時刻。因此,下面寫的,即使他人狀況永遠未可知,應也可推論到大
部分人身上而成為通則吧。
(Derrida 的延異)
2.
在論文中,我(與Freud 一樣)仍然將無意識當作實體來對待,藏於
無意識的驅力推動了人類的行為,但正因無意識之意義就是不被當事
人所意識(這麼說來「無意識」是個自我指涉的概念),故一旦無意
識行為被指認出來,它就不再是無意識的;當我們理解自己表象行為
之無意識根源時,無意識將生出新的活動來處理此種「理解」;因此
,意識總是落於無意識之後。
然而,柄谷行人提供了新的啟發。他說:「無意識並非存在於本人,
也並非存在於醫生,而是存在於醫生與患者之中。」(《作為隱喻的
建築》中文本 p.135-6)這是因為,有針對治療師詮釋的阻抗(resistance)
才有無意識,無意識必須藉阻抗才能表現它自己。
緣此,無意識脫離了Freud 的地誌學模型,而是以自我與他者的交換
關係出現,當然這種交換可以是不對稱的,如同NPD 的例子。(附帶
說明一下,若有人覺得自己很瞭解他人感受而加以利用以達成個人目
的,那只是自以為的瞭解他人感受,絕不是真正的理解他人。畢竟,
情感是無意識的,而非意識面的。)
(無中心的主體:記憶痕跡Erinnerungsspuren)
3.
長久的摸索,才慢慢知道,我想回答的問題,是「我是什麼。」,這
個問題也等價於「病人是什麼。」,也等於在回答「他人是什麼。」
。沒有人會喜歡自己在做過心理治療之後,就鐵板釘釘,認為自己「
就是那個樣子」而以一件「完成作品」 (close)的姿態出現。論者
以為動力學派正是要在發現無意識的自己的基礎上而進一步改變自己
,不要重蹈覆轍(cf. G.O. Gabbard);但正如我在論文中試圖說明
的,這種「待改變的自己」是以心理治療理論為參考系,這「待改變
的自己」與心理治療理論相依相存,雙生雙滅;治療者嘴巴上雖然說
「要如何改變取決在你自己」(還是參考 G.O. Gabbard.....),但
其實這種自由度被先於「我」的理論框架所框限,有限的無限只是虛
假的自由,像是孫悟空的筋斗雲,飛得再遠無論如何也離不開如來佛
祖的手掌心。簡言之,我們描述一樣事物,就會失去此事物的其他部
分;描述的愈詳細,能留下的愈少,意義愈稀薄。我們的畫筆限制了
我們能畫出來的畫畫,刮刀和松節油是出不了水彩畫的。
叨叨絮語道予人聽,最常得到的反響是:「這有什麼用處?」的確,
這些東西在日常生活中頗有施展不開之感。一方面台灣骨子裡還是受
中華文化薰陶,我們的文化裡並沒有(西方的)形而上學傳統,這使
得一切對於應用科學(如醫學)根基的質問,聽起來都像小題大作,
蒼白而無力。進一步說,包括心理治療在內的精神醫學本來就是西方
文明的產物,被移植進台灣之本意就是取其治療實績,能治好病人最
重要——不論是什麼方法,究其實並沒有很深的根抓在這塊土壤裡的
。設若好事者追問精神醫療的知識論預設,他能得到的logos 最多也
是放在醫療框架下的「中心」,相當侷限:以治癒病人為終極目標(telos)
的思考與實踐。既無法如同閱讀歐美經典著作時有石破天驚之感(除
開本人崇洋媚外,我想應該還有其他原因),也很難對當代的台灣社
會有什麼積極開創的意義。
其次,所有的反省最終都無法避開權力問題。如同本文開頭的引言,
我們是每位病人的外國人。病人向我們開展他自己,本意是為了讓我
們學習他的語言規則,讓我們理解他:但最後卻是被我們吸納,被心
理治療的技術語言描述,病人被吸納成為我們的一份子,其主體性終
焉不存。病人轉主為客,固然是一大重點,但癥結在於 (1)病人為何
非得向我們開展自己不可?(標準答案:因為你是來看病的,你是來
幫助自己的,不是來吵架的!) (2)我們何德何能,可以對病人施展
符號暴力?從治療者的立場言,可以將坐在對面的他者轉換為自我?
(主體消滅於無休止的符號鍊,cf. 論文第五章)以病人的立場,何
以自願讓渡主體性而願意以科學符號所重構的鏡射映像代替之?心理
治療所呈現的病人就像哈哈鏡中的影像,換一面鏡子就看到另外一個
樣子,把十面哈哈鏡的樣子加起來除以十也是沒有辦法得出原來的自
己的。當病人知道,在治療室中所見所得所聽所聞,只是一時一地再
組合起來的自己(temporary configuration ,cf. 論文第四章)心
裡難道不會焦躁不安?這些機制,不賴醫—病的權力關係則無法運作
。要言之,不是「病人在說話」,而是「病人被說話」。我想,所有
的批判理論,不管堆起多少精彩文章,最後都得碰觸到權力及其伴隨
的暴力,這個核心問題。
(柄谷行人。今年四月在UC Irvine連聽了三天他的miniseminar,大受震撼。柄谷先生讓我驚覺也許真的可以走出後現代之後該去的路)
後記:本文寫於閱讀柄谷行人「作為隱喻的建築」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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