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翳禮讚」與「春琴」 @ Yuri日記帳

我亦深知時至今日，時光已不可能再度倒流。因此，我絮絮叨叨，痴心妄想些今日已不可能實現的事，不過是些痴人夢話罷了！但痴人夢話歸痴人夢話，何妨想想看我們和西方人相比，倒底損失如何慘重。

—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谷崎潤一郎，1886 - 1965）

2010年年底，深津繪里協同東京世田谷公共劇場、英國合拍劇團，來台灣演出舞台劇「春琴」（註：深津繪里就是在「從天而降的億萬顆星星」以及「CHANGE!」裡頭和木村拓哉演對手戲的女主角）。根據宣傳單張所述，本劇由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以及「陰翳禮讚」改編。我很喜歡谷崎的作品，其代表作之一「春琴抄」自然是已經看過的了；當時震懾於谷崎筆下扭曲又激烈的愛情，何等危險又充滿吸引力，是多麼符合日式美學的刻板印象！因此，搬上舞台的「春琴」，自然是一定要去看的。

（劇中大部分的時間，「春琴」是由木偶扮演，而深津繪理則飾演其中一位操偶師。然而，在春琴最最瘋狂的時刻，則由深津本人飾演春琴）

改編成舞台劇的春琴，開始於某位歐巴桑前往京都的NHK，為廣播劇錄音。廣播劇的內容正是小說「春琴抄」，大意是說明治中期在大阪的道修町有位藥商之女名叫春琴，9歲時生了熱病而失去視力，故而拜師學習三味線。春琴長大成人之後，不但成為三味線名師，更因其美貌而成為眾人追求的對象。拜春琴為師傅的富家子弟中，不乏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然而，春琴其實相當不屑這些徒弟，唯獨照顧春琴的雜役當中，有一人名喚佐助，日日耳濡目染之下，竟然也彈得好三味線。然而千金與下人的差異，使得佐助被富商家人發現他在半夜彈三味線之後，差點被掃地出門，後來被春琴留下來，照顧她的日常起居。最後春琴竟然懷了佐助的孩子。然而，內心扭曲的春琴，否定自己心中對於佐助的感情，反而對他態度相當惡劣。時間來到春琴20多歲，某日半夜，睡夢中，春琴竟被仇人用熱水淋在臉上，留下相當難看的疤痕。這醜陋的臉孔不小心被佐助看見了，為了維持春琴美麗的純粹性，佐助竟用針刺瞎自己的雙眼，如此一來不但世人無法得見半隱居的春琴的容貌，就連因照顧春琴而不得不天天與之接觸的佐助，從此也看不見春琴醜陋的一面了。

（大阪道修町，「春琴抄」一書的舞台。）

當時我還未讀過「陰翳禮讚」，誤以為歐巴桑廣播員與他的情夫之間的情愛糾葛，是「陰翳禮讚」一書的內容。可是，在預約等候了很久、終於從圖書館借到這本書之後，才發現自己錯了。「陰翳禮讚」裡壓根兒沒有歐巴桑廣播員，也無涉於戲劇內容所暗示的六零年代。

昭和八年（1933年）出版的「陰翳禮讚」，是由六篇散文集結成的隨筆集，散文的內容則一貫地說明了谷崎主張在西式文明傳入日本的當時，生活的美感已經大異於他所懷念的舊時代。谷崎從電燈、電風扇、抽水馬桶等便利設備開始談起，論及各式各樣生活中之「陰」，以及谷崎本人對於「陰翳」之愛好。

（洋服裝扮的谷崎氏）

所以，為何東京世田谷公共劇場以及英國合拍劇團，宣稱他們的「春琴」不止取材自「春琴抄」，還包括「陰翳禮讚」呢？這本書對於舞台劇的啟發究竟是什麼？明明劇情是講春琴與徒弟佐助之間畸形的戀愛，劇作家只宣稱他們的戲「來自春琴抄」似乎也無不可？加入NHK廣播劇播報員這個角色，當成必要的改編守法，應該也可以自圓其說。

（飾演播音員的立石涼子，在劇中同時也是故事的敘事者。他還參與過許多日劇的演出，如「GTO」、「相棒」、「古畑任三郎最終篇」等）

這齣戲好看是好看，但上述的疑問同時也纏繞著我，為了回答這個疑問，我想得把NHK播報員在劇中扮演的作用考慮進來吧！NHK播報員，在劇中是位敘事者，但與其說他是「說『春琴抄』故事的人」，更不如說他是藉以對比「春琴抄」整個故事。考察兩名人物的年代，一在明治中期，另一在1960年代。考察兩名女性處理感情的方式，一人扭曲激烈，完全不給對方（也不給自己）喘息的空間，另一人與前任情夫和解，願意給對方再度見面的機會。考察戲劇表現的形式，時間軸亦是在兩個時代間穿梭，「春琴抄」本事偶爾會在懸疑時，被歐巴桑播報員的碎碎念和搞笑打斷。此外，劇終時，全體演員以逆光的方式走向車聲鼎沸、人聲吵雜的現代社會，也留給觀眾一種「從舊社會迎向進步的未來（但新不見得優於舊）」的印象，氣氛又從19世紀被拉回我們生活的當代。